“痴人”戴敦邦画“梦” l 张志萍
文/ 张志萍
上世纪五十年代,上海老城厢南市区敬业中学一堂初中语文课上。方芸芙老师上完课文《水浒传·智取生辰纲》,最后带了一句“中国有部伟大的小说叫《红楼梦》”。谁承想方老师这一句话,让戴敦邦心生一念,从此笔墨恋红楼,结缘一生。
1954年,在上海第一师范中专就读的戴敦邦到初中同学王邦俊的苏州老家过暑假。一天在桐荫下,夜晚凉风习习,望着繁星点点的广袤苍穹,在同学家院子乘凉的少年戴敦邦竟激情勃发,脱口而出:“将来,我是一定要画《红楼梦》的!”
二十多年后,戴敦邦当年的誓言果然成真:1977年末,应外文出版社邀请,在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编辑传统工艺资料的戴敦邦赴京创作英文版《红楼梦》插图。
肩负插图重任,让曾经以创作农民起义题材为主的戴敦邦迷茫而又忐忑:创作这部“嗲来西”的古典文学作品,该从什么地方入手?当听到出版社领导说该书出版后要远销国外,以飨外国读者,使之成为世界了解中国的一扇窗口,戴敦邦更加诚惶诚恐,似乎有点找不着北了。
戴敦邦说,他是幸运且生逢其时的。当时北京正好召开全国“两会”,吃住都在北京友谊宾馆的戴敦邦,遇到了扶他上马的伯乐———来北京参会的著名红学家周汝昌,译者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红学界的前辈阿英、启功、吴恩裕、端木蕻良等。戴敦邦一家家拜访求教。周汝昌告诫戴敦邦,要画《红楼》,最好到北京西郊找个破庙去画;吴恩裕专门陪同戴敦邦去西郊寻访曹雪芹故地;还有前辈画家丁聪及《文汇报》北京办事处的老刘和画家方成、钟灵等,不仅将红学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戴敦邦,还悉心指点,帮助他进一步理解《红楼梦》原著;曾经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辈画家华君武、蔡若虹,指导戴敦邦通过艺术性地塑造人物,提高绘画的层次,蔡若虹还就如何画好柳湘莲提出了非常大胆的意见和建议。前辈的无私指点,让戴敦邦茅塞顿开,受益匪浅,而这些伯乐也在日后成了他的良师益友。
1978年,戴敦邦创作插图的三卷本英译版《红楼梦》先后出版,他也因此走上了专业创作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的快车道。四大名著的绘图作者,读者耳熟能详,而声名鹊起的戴敦邦赫然在列。戴敦邦说,他是因依傍画名著而得到天赐机缘,或确切地说是获得时代赋予的机遇,使他有机会参加中国美协组织的去西北地区艺术宝库朝圣参观之旅。在文化之都举办的中国人物画创作学习班上,戴敦邦有机会拜识心中偶像叶浅予、潘洁兹、刘凌沧、晏少翔、任率英、亚明、张仃,作家陈登科,诗人白桦、韩瀚等;结识了学习班的同道人王怀琪、徐启雄,卢沉、周思聪夫妇,刘文西、陈光健夫妇,白德松、林墉以及付小石、王弘力等,这些大师至今多半已成故人,但他们的从艺经历和宽容的为人之道,对戴敦邦影响深远,更是鞭策他奋发图强的原动力。戴敦邦说,他列举这些师友的名字,绝非为了炫耀什么,而是感恩他们的无私给予,使他有机会能跻身艺术家的行列,由此,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终身选择,咬定青山不放松。
数十年来时过境迁,戴敦邦虽创作颇丰,却一直心留遗憾———当年出版的英文版《红楼梦》仅有36幅插图,根本不足以阐释原著的精髓。他想用手中的画笔,再度绘制《红楼梦》。
戴敦邦年届六十、刚从上海交大退休时,面对很多朋友的善意劝说,毅然决定再度出山,为《红楼梦》每回创作两幅画面,120回故事一共绘制240幅,出版了中国第一部国画版《红楼梦》。2000年元旦该书首发日,面对寒风中读者排起的长龙,戴敦邦心中涌起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至今难以忘怀。之后,他又创作了西班牙文版《红楼梦》插图。戴敦邦对中国传统古典名著《红楼梦》的酷爱,可以说达到如痴如醉的地步。
2011年之后,右眼失明的戴敦邦应中国邮政之邀,救场创作《红楼梦》邮票。那时,戴敦邦本已有繁忙创作任务在身,但一则他知道救场如救火乃艺人该有的秉性和职业道德,二则他对《红楼梦》情有独钟。他放下手头创作,全身心投入《红楼梦》邮票的创作,大有“舍命陪君子”之慨。凝聚心血的30幅《红楼梦》邮票终完稿了。因种种原因,虽然最后制成邮票只用了四幅,但这也被他视为对在风雪荒野中孤愤归西的曹雪芹先生送上的一瓣心香。
从1977年到2019年,四十余载光阴,可谓弹指一挥间。萦绕在“80(岁)后”国画家戴敦邦心中的《红楼梦》情结却历久弥坚。他视通千里,思接悠远,一直追求艺术上的新突破,探索《红楼梦》画稿的新变化。继2016、2017年在上海书展推出《大闹天宫》(《西游记》人物画)和《群雄逐鹿》(《三国演义》人物画)之后,2018年,他在上海书展又推出《水浒传》新版人物画集《逼上梁山》。今年上海书展,“戴粉”们又得以一饱眼福,因为勤奋的戴敦邦先生和上海辞书出版社再度合作,携手出版了《戴敦邦画说红楼梦·大观奇缘》。
今年2月23日早晨,刚过完传统中国年,笔者来到戴敦邦工作室。矍铄敦厚的老人拿出他创作的303幅《红楼梦》。“这300余幅画稿,其中263幅是我去年参加上海书展结束后开始创作的;40余幅旧画稿是为了将新补的画面故事情节连贯而择用的,包括未被采用的邮票原画稿和我自己及弟子们画的长卷,其中饱含了我对红楼画创作薪继火传的殷殷之盼。”戴敦邦第四位弟子向风是位瓷刻家,追随戴先生多年,他以独到的瓷刻,毫发无异地将戴敦邦的红楼画全图再现于坚硬的瓷板上。戴敦邦曾感慨地对向风说:“感谢你在做前人未曾或者无法完成的事,唯有瓷板画的‘红楼’传承千秋万代,而我纸面上的红楼画,百年后即灰飞烟灭了。曹雪芹会感谢你的。”然而,这句话竟成了师徒间的永诀———向风撒手人寰时年仅43岁,只留下40幅红楼瓷刻画……而今,只要戴敦邦打开工作室大门,迎面映入眼帘的便是由向风当年攀高为他安装的房顶照明灯。每当抬头,戴敦邦总是眼含热泪,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跟向风说这句话。
面对呈现在笔者眼前的“红楼”精美画稿,戴敦邦娓娓道来,讲解其艺术构思。在人物画中透露诗之情韵是本书的一大特色,如黛玉的《咏絮》诗“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在相应的画稿中,戴敦邦通过如同飘萍纷纷陨落满地的柳絮,将黛玉的病态之美、书卷之华、多愁之质、悲凉一生刻画得淋漓尽致。
《红楼梦》里的众多人物,特别是“金陵十二钗”,多在年方十三四岁的豆蔻年华。如何呈现她们富有独特个性的人物形象,避免千人一面?戴敦邦说,他画所有古典小说,初衷就是忠于原作、笔墨传神。画《红楼梦》如此,画《水浒传》也是如此。原作怎么描写,他就尽量通过他手中的画笔表现出来,刻画人物力争做到“八九不离十”,尽可能使每一个人物落在宣纸上时形神兼备、个性鲜明。虽不敢说已入化境,但讲它们栩栩如生,洵非过誉。
1977年,2000年,2019年,历经三次大型创作,特别是此次出版的《戴敦邦画说红楼梦·大观奇缘》,弥补了戴敦邦早先几次出版《红楼梦》绘画作品时缺少小说人物吟诗作词画面的缺憾,对情牵诗书一生的曹雪芹先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人世间最难表达的东西是不可触摸的诗情画意。因诗无达诂,所以,对于用现代汉语翻译中国古诗词也有近乎于翻译“天书”之说。当画家在《红楼梦》才子佳人的诗情词韵中徜徉,见识和胆气就是标配,就是刚性支持。这些,戴敦邦先生都有。这也是他注重平时积累、转益多师的结果。
当然,自称“民间艺人”的戴敦邦说,他想通过此次创作,“提高自己绘画上的书卷气”。但当画好后再次翻看,他仍自嘲道:“作为一个‘民间艺人’,既没变成文人,也没变成诗人,画出来的还是格票里额东西!”这是戴先生的自谦之词。我以为最好的画家,不是文人、诗人,但腹有诗书,具有诗人情怀且画里有诗。我暗自思忖,好在戴敦邦没有成为某种程式化的所谓文人、诗人,好在他一直以宗教情怀痴迷于绘事,使国画传承不失其高、不失其深厚,使我们有大师可以景仰,有经典可以敬畏。
(刊于2019年8月29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品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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